豫东平原上的乡村,冬季的寒风几乎不受任何阻挡和约束,越发显得肆虐和狂野,裹挟着光秃秃的树梢和简陋的门窗,不时发出夹带恐怖的怪叫。倘逢风和日丽,三五成群的老汉们在路边的土墙旁或蹲或倚,聊着日常,吸吐着自制的旱烟,时而夹杂着粗俗玩笑或沉闷咳嗽。妇女们则趁着太阳的馈赠,在自家院子里忙碌于各种浆洗,随着手中棒槌的起落,演奏出别样音色的乡村打击乐。夜幕降临之后,孩子们便成了这个自然露天舞台上的主角,没有任何物质成本的捉迷藏常是他们共选的游戏。朦胧月光下,他们酣畅淋漓地享受着躲藏和发现带来的快感,乐此不疲。随着妈妈们一遍遍呼唤各自孩子回家,村子才渐渐进入宁静模式。这便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前后记忆中的冬日老家。
那个年代,老家的生活颇为艰难。在我记忆中,那时的大米就是文字和传说。如果不是大年初一,能痛快地吃上两个白面馒头纯属撩人心弦的妄想,是一种近乎自欺的不可思议。为了弥补诸如玉米可称之为粮的不足,蛋白和脂肪含量几乎为零的红薯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果腹品,为全家提供冬季最基本的代谢能量。为防止被冻坏,红薯被储存在井一样的地窖里。早上,移开厚实的窖盖便是准备一日三餐的标志性开始。一天,妈妈在堂屋东头的地窖里装好红薯,让我拉出来。不知是因我力气太小,还是太粗心,绳子上的篮子突然下坠了一下。我心头一震,怕是碰到了妈妈的头,但妈妈当时没有吱声。等妈妈从地窖出来后,我急忙查看,发现妈妈脸颊掉了一小块皮,还渗出血来,表情有些痛苦。看到妈妈受了伤,我很感内疚,有点不知所措,还担心会挨打。但妈妈并没打我,也没骂我,甚至没有一丝责怪的目光,继续她后面的忙碌,全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后来我才明白,妈妈不责怪儿子,不是不疼,而是妈妈心甘情愿地选择了默默忍受。妈妈,您没有言语,却以语言所不及的方式让儿子对“疼爱”有了切身的感悟和理解。这份疼爱就是儿子严寒中的炭火,清苦中的快乐。它流淌在妈妈血脉里,不因酸甜苦辣而稀释,不因春夏秋冬而衰减,直至妈妈心脏最后一次跳动。
早些年前的冬天更冷些,房檐上常倒悬着成排的冰柱,又粗又长,屋外的水缸甚至会被厚厚的坚冰撑裂。为照料一家人生活,在几近零度的冷水中赤手洗涮是妈妈每日必有的劳作。妈妈的双手似乎从来就没有干过,还要再饱受寒风的蹂躏。日复一日,双手深浅不一的皮肤裂口纵横交错,稍有用力,还会渗出血来,而妈妈抵御其痛其苦的唯一方法就是忍耐。在那个衣食都很匮乏的年代,娱乐之于乡村似乎就是一种天外的神话,而妈妈常在不经意间演绎出童话般的艺术效果。在寒风凛冽的夜晚,妈妈坐在麦秸铺就的床头上做针线活,有时还会给我讲月亮上石猴捣药的传说。我蜷缩于妈妈身边,眼盯着妈妈专心的样子和颇有节奏的娴熟动作,已然成为一种上乘的享受。一来,妈妈伤痕累累的双手总算得以暂时的温暖,二来,时不时在发间里润针的妈妈显得更加慈祥和柔美。我常在这种平淡得近乎原始的温馨中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。五十几个年头过去了,儿子脚下的鞋、身上的衣不知更换了多少遍,但妈妈坐在幽暗的油灯下为儿女纳鞋补衣的情景仍清晰在目,那股滋润儿时周身的暖流依旧在心底荡漾,经久不衰。
斗转星移,苦读寒窗。一九八三年我考上了当时还是六年制的中山医学院,成了当年河南省二十个名额中的一员。一个学期后,迎来了大学生涯中的第一个寒假。在从广州开往郑州的火车硬座上,经过整整三十二小时的翻山越岭,傍晚时分抵达终点站。在车站广场上等待几个小时后再换乘逢站必停的慢车。夜里十一点许,一声冰冷的“哐当”声后,火车停靠在郑州东大约一百公里处的内黄集车站。这是个一声咳嗽全站都会听见的小站。站台上灯稀乏亮,寒气逼人,上下乘客寥寥。见到已等候多时的父亲和堂哥后,便借着微弱的星光,踏上了回家的最后一段路程。妈妈没去接站,不过,妈妈的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起点。寒假还没到,妈妈就已开始到计时,算着我那天就该到家啦。其实,我内心也很不愿妈妈去接站。一来,这样妈妈可以少受一些夜寒和奔波,二来,早点见到妈妈的渴望可以驱散长途颠簸后的饥饿与疲惫。深夜里的乡村显得格外空旷寂静,甚至可以听见邻村的狗叫。这种乡村特有的信号传递让妈妈早早就站在家门口,任凭寒风吹面,也要早一分看到儿子的身影。一进家门,妈妈就把我带进厨屋,随即端出早已备好的热腾腾饭菜,还习惯性地将筷子亲手递到我手上,依然把已经步入大学的我当成需要照料的孩童。那个年代的饭菜不可能谈得上精致,但有了母爱这份世上最万能的调料,它比山珍更珍贵,比海味还美味。只有经历过远离妈妈后的失落,才能深刻体会到母爱的含义,它独一无二,无可替代。
天有不测风云。一向坚强的妈妈在一九八八年被病魔无情击倒了,当年十月在北京接受了手术治疗。妈妈出院当天,哥哥和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妈妈游览了天安门广场和人民大会堂,还特意给妈妈照了像,好让这份短暂的美好时光更久地留于妈妈的记忆。妈妈第一次来到这个带有几分神秘的地方,饱受煎熬的眼神中露出些许喜悦和满足。离开北京后,妈妈大部分时间住在县城里的哥嫂家。那时,哥嫂都参加工作不久,女儿和儿子相继出生,两人承担着七八口人日常开销,但哥嫂总是千方百计地依照妈妈的口味来安排饮食。在哥嫂的精心照料下,妈妈瘦弱的身体渐渐有了力气,笑声也慢慢洪亮起来。再加上可爱的孙女孙子所带来的天伦之乐,在哥嫂那里,妈妈度过了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段脱离劳碌而又满怀幸福的时光。但几年以后,病魔再次袭来,手术已无能为力,妈妈的身体和精神都每况愈下。为满足妈妈叶落归根的愿望,还是在隆冬腊月将妈妈送回了刘岗的农村老家。一九九三年的春节是和妈妈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,也是一次充满伤感的家庭团聚。此时的妈妈已经虚弱到没有了坐立的力气,慈爱的双眸失去了所有的光华。那个曾因妈妈而幸福洋溢的小院显得异常沉闷和压抑,那所曾因妈妈而充满欢笑的老屋难掩呻吟和抽泣。临走时,我双手捧着妈妈那瘦骨嶙峋的手,心如刀绞,肝肠寸断。为了安慰妈妈,我强装言笑,但也许是妈妈已经感知到自己生命的有限,用尽所有力气,断断续续地对儿子我做了最后的嘱咐,照顾好连华和孩子。啊,妈妈,纵然相隔千山万水,也有您千丝万缕的牵挂,不舍昼夜。您声音颤微,却感天动地,山河回响。妈妈就像一盏一直燃烧自己的油灯,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,也要毫无保留地为儿女献出最后一丝光亮。
去年春节回老家时,背阳地方还有散在残雪。到家后稍作歇息,我就急不可耐地奔向位于村东头的自留地。一路上双脚泥泞,有时还会脚下打滑,但我全然不顾,只因急于想知道冬雪中的妈妈是否安然。其实,这块自留地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土地,更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和魂牵梦绕的眷恋。这块土地长宽都不足百米,也只是简单地重复着夏绿与秋黄的交接,冬雪与春风的更替。这种情景几十年来一成不变,却是我百看不厌的风景。雪花的漫舞,小麦的清香,玉米的翠绿,大豆的金黄,经过这块土地的升华便拥有了抚慰心灵的奇效。妈妈在这里挥洒过无数遍炙热的汗水,留下过层层负重的脚印。自从妈妈长眠于此后,这里还成了天上人间的交汇地和祭拜妈妈的圣殿。眼前这块土地的每个角落,还有西边的那口水井,都还是那么熟悉,好像一切都是静止的,宛如那泓深藏的清澈井水。只是那棵越来越高的柏树提醒我,我没有妈妈已经三十多年啦。岁月悄无声息地流逝,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的情感、我的世界。小时侯,哭着哭着就笑了,因为总有妈妈帮我化解那或大或小的委屈,抚平那或深或浅的伤痛。而现在,尽管衣食无忧,但笑着笑着就哭了,因为无忧无虑的天真和随心所欲的放松,这些妈妈所赐予的特殊享受都成了越来越远的回忆,我也永远不再有让妈妈会心一笑的机会,这份无奈成了痛彻心扉的永恒。四十年前,我从这里告别妈妈那慈祥又充满不舍的目光,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,开始追逐医学的梦想。如今,我梦已圆,也算小有成就,无奈何,报答妈妈的愿望却只能悬浮于飘渺的天堂。眼下,我离妈妈好近,恍惚之间,似乎能触摸到妈妈的双手。也许是因为泪水模糊了双眼,眼前的坟丘竟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山,松软的黄土竟成了阻隔母子相见的铜墙铁壁。我曾经视为当然的权利被周围的沉默无情否定,长叹和短叹是留给我仅有的选项。我在妈妈坟前伫立良久,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,万语千言不知妈妈可曾听见。为了不打扰妈妈睡眠,还便于让妈妈醒后就能看见,我特意用手指在妈妈的洁白雪被上写下我心中最神圣的两个字—妈妈。这是儿子儿时最幸福的呼喊,这是儿子成长历程中最温暖的靠山,这是儿子三十多年来最深的思念,这是儿子此时最强的期盼。
第二天早早醒来,简单洗漱一下便轻轻走出了家门。环顾四周,透过浓厚的冬雾隐约可见有些泛黄的路灯光亮,整个村庄还在沉睡之中。我顺着早已熟记于心的小路,再次向妈妈走去。经过一夜冷冻,白天融化的雪水和着稀泥变成了大小不一的黄色冰块,走在上面咔咔作响,但这丝毫未能阻碍我坚定的脚步。村外,苍茫冬雾笼罩着田野,天地浑然一体,一切都显得静谧朦胧,如幻如梦。不远处,高耸的风力发电扇叶丝纹不动,宛若护佑妈妈的忠实威武哨兵。妈妈身边的那棵柏树傲霜而立,叙说着妈妈的坚韧和刚强。晶莹的冬霜均匀地凝结在无边的麦田,更像是一张覆盖大地的银色丝绒被,让人心生温暖与爱怜,化作冬季里陪伴妈妈的最美风景。不知不觉中东方地平线微微泛红。目之所及,人鸟皆无,我和妈妈便成了彼此倾诉的唯一对象。此时此地,没有任何噪音和杂念的干扰,我多么渴望再清晰地听一声妈妈您对儿子的呼唤、嘱咐、唠叨,亦或是责骂。也许因劳累时间太过长久,也许因病魔给妈妈带来的伤害太过深重,妈妈还没醒来。
当我还沉浸在对妈妈的追忆当中,来时还不见霞光的太阳已普照大地。村头的树木和房屋都已清晰显露。公鸡拖着长长的尾音竭力啼鸣,开始上演妈妈最为熟悉的乡村晨曲,也在提醒我,返程高铁已经越来越近。虽然时间在催促,但两只脚都还执意地站在原地,谁也不愿迈出离开的第一步。稍感宽慰的是,妈妈在那里,那里就是儿子的归途。妈妈,儿子这次陪您看了冰雪消融,下次,儿子要陪您赏桃红柳绿,蜂飞蝶舞。
回到北京,对妈妈的思念还在继续,仿佛太多的心底话还没讲出,更没讲完。夜,又到了深处,四周万籁俱静。眺望窗外,远处陪伴妈妈的星星们都已开始不停地眨眼。儿子深信,今天又是妈妈在远方为儿女辛勤操劳的一天,也许又没来得及吃饭。妈妈,您早该休息啦,儿子明天还要继续对您说。妈妈,亲爱的妈妈,晚安!(魏伯俊)
编辑:吴赛